隨著DeepSeek橫空出世，越來越多人感受到“未來已來”不再是一句口號。

AI浪潮正以不可阻擋之勢席卷全球，加速向千行百業滲透。它深刻地影響著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，文學自然也不例外。人們如何重新審視文學的價值和意義，如何在技術的沖擊下堅守文學的本質，是當下亟待探討的問題。

近日，作家、文學評論家、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李敬澤做客“花城文學課”，圍繞“在AI時代如何談論文學”主題，深入探討了AI與文學的關系。

值得一提的是，這場講座吸引了大量觀眾，線上觀看直播的人次突破11萬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，對AI話題的關注與深層思考，越來越成為人們的“日常”。

●南方日報記者戴雪晴

AI是對人類認知的深刻挑戰

“在AI時代，如何談論文學?我的答案是——面對面地交流，不依賴手機或其他電子設備。”李敬澤笑稱，這種直接的互動，能夠確保交流的真實性和現場感，避免陷入虛擬的困境。

李敬澤表示，DeepSeek在春節期間掀起熱浪，讓人們清醒地認識到，歲月永遠是新的，每個人所面對的，都是一個新世界。不過，AI技術雖然在近年來取得了超乎人們想象的突破，但文學作為一種古老而獨特的藝術形式，其核心價值依然無法被AI完全替代。

AI的迅速“進化”，或許會為人類的生活和文化帶來前所未有的變革，它觸及人類存在的根本性問題——“人之為人”的本質。在李敬澤看來，AI的發展不僅僅是技術的進步，更是對人類自我認知的一場深刻挑戰。

一次實地考察，讓李敬澤加深了對AI的認知。不久前，他探訪了位于山西高平的崇明寺，其建筑風格讓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這座始建于北宋開寶年間的寺廟，有不少地方沿襲了唐朝風格，飛檐斗拱層層疊疊，錯落有致，多處細節無不展現出古代工匠們精湛的技藝。

李敬澤用生動的語言描摹了探訪古寺的情景：“那天陽光明媚，我站在山野里，看一座古寺。一千多年來，它的梁架并沒有發生變化，盡管歲月已經剝去了建筑的華麗色彩，但我依然非常感動。這些極為簡單、質樸的事物能夠穿越歲月，在一個早晨，清晰有力地袒露在人們面前，顯露出梁架的美與力量，讓人們看到古代工匠們在一刀一斧中所灌注的生命。”

深受感動的同時，李敬澤不禁生出疑問：如果讓DeepSeek圍繞他彼時的心境生成一段文字，它所生成的內容真的能夠闡釋人類與世界之間的關系嗎?在他看來，盡管AI可以生成看似完美的文本，但它始終無法真正理解人類的情感和經驗。

“崇明寺的存在，讓我重新意識到，人類與世界之間存在著一種直接而真實的聯系。這種聯系是通過語言、身體和情感來建立的，是永遠無法被虛擬技術替代的。”他說。

“不要忘了，人本身就是一個智能”

“大家在談論人工智能的時候，別忘了一件事情，我們自己就是一個智能。”李敬澤談到，人類作為享有情感、能夠時刻領會世界與生命意義的“智能”，擁有非常重要的根基——語言。它是人類與世界建立聯系的根本方式，也是人類通往文明世界的橋梁。

若步入AI時代，人工智能的快速發展或許將為人們的工作、生活帶來諸多便利。不過，人類也有可能面臨一個巨大的變化，那就是在AI模型迅速發展、擴張的時候，人們漸漸喪失語言能力，失去“自己的話”。“即使是含混的、不流暢的、不易說出口的、緩慢的話，卻能構成你自己，構成你與這個世界獨有的語言。”

但是，李敬澤也認為，在面對時代急劇變化的同時，人們更應該堅定信心，認識到每一次變化都會帶來返本開新的契機。“新的事物來了，我們并不會像無根的草木一樣，被風刮了就飛走。我們反而更需要思考，哪些是腳下的根，哪些是不會變的，或者說哪些是充滿生命力，平時不被注意，現在卻讓我們無比珍視的事物，正如人類與語言的關系。”

李敬澤表示，人類對于變化的應對，一定是高度復雜、高度辯證的。這也意味著，如果一個機器開始擁有了寫詩的能力，人類并不會一股腦兒地讓機器去寫詩。“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用機器來寫詩，那‘詩’這件事就不會存在了。如果所有人拿來分享的都是機器寫出來的詩，那我們就沒有興趣傾聽彼此的聲音了。只要人類還珍視自己的語言能力，文學就不會被AI取代。”

李敬澤發現，許多人在談論AI的時候，在某種程度上都在強調“技術絕對論”，似乎人們只能默默地接受技術提供的一切。“我并不這么認為，人類并沒有匍匐在技術之下，也不會被技術所支配。我們擁有做出選擇的能力，我們也應該作出我們的選擇，這里面包含精神的選擇、文化的選擇。”

正如本次主題為“此中有深意，欲辨橫空山”，在李敬澤看來，生命或生活中，確實會出現DeepSeek等AI模型所不能表達出的“深意”，這便是語言的限度。“如果你是一個足夠豐富、敏感的人，即使DeepSeek成為你的‘嘴替’，你也會意識到在內容生成之后，仍然有一個聲音是AI說不出來或沒說出來的。那個聲音是你最珍貴的東西，是真正屬于你的東西。”他說。

李敬澤以書畫作品與印刷品作對比。他觀察到，即使如今的印刷技術已十分先進，但還是有非常多的人更喜歡在家中掛上散發著墨水香氣的書畫作品，而非能夠以假亂真的印刷品。“真正的作品涵蓋了人和人的關系，擁有將人連接在一起的力量。例如，在文學領域，我們為什么要讀別人的小說、故事?那是因為我們可以通過這些故事來確認別人，同時也確認自身。大部分作品都具有‘公共品’的屬性，它們絕大多數是基于人類的本性來創作的。”

連日來，由AI引發的廣泛討論，也使得不少網友感到恐慌。對此，李敬澤認為，人們不必過分擔憂，而應該抱持從容的心態。“從原始到如今，人類所面臨的許多變化，不管是深度還是廣度，都很可能超過了當前AI的影響力。”

李敬澤表示，縱觀人類發展史，在每一次巨大的變化中，人類都沒有失去自己的本性，反而是一次又一次地確認和擴展自己的本性。而文學、文化也將繼續守護、傳承人類的本性，使得它即使身處未來的AI時代，也不會枯竭。“當然，小說、詩歌、文學批評在未來可能會有不同的面貌，但人類的本性是一直存在的。越是面對變化，越是需要人們對自身的本性抱有信心。”